中国人到底缺什么？有人说，中国人缺信仰。这是不对的。准确一点，应该说中国人信仰很多东西，但，绝大多数人尚且不知道真正的信仰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
信仰意味着超越性。所谓超越性，就是能够意识到：除了自身之外，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。而且，正是这些其他的东西，在决定着自己的命运。例如，上帝、自然规律、法律，这些概念，都是超越性的。

传统中国文化强调“内在超越”。但内在超越，实际上是不可能的。内在超越，实际上是内省意识，即孔子的“吾日三省吾身”。人的内在，实际上是一个黑洞。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观点，这个黑洞是人的无意识。

因此，人要认识世界，必然是外在的。没有群居生活，人就不是人，即成不了人。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，人离开了城邦（政治体），非神即兽。黑格尔认为，人的自我意识，是需要中介的，即需要对应物的否定，经历否定之后，才能再次返回自身。这也是原始部落假如没有遭遇外来文明就会永远原始的原因。

黑格尔说，传统中国没有哲学。其后的雅斯贝尔斯却说古代中国也在“轴心时代”发展出了超越性的哲学。究竟哪一个说法正确呢？我偏向于黑格尔。他还说过，传统中国是停滞的。事实上，传统中国在思想文化上，的确是与外界相对隔绝的。

这种相对隔绝，即使在今天，仍然没有完全打破。据统计，中国近14亿人口中，大约12.5亿人没出过国，将近有10亿人没有坐过飞机。这就意味着，中国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！俗话说，要知道梨子的滋味，就得亲自尝一尝。

你都没有见过别人是怎样生活的，那就不应该认为别人对我们不友善。所谓“眼见为实耳听为虚”，维特根斯坦也说过，“不要想，而要看。”一个人靠胡思乱想，再怎么天才，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。我们必须与他者相遇、相识，才能做到真正的好客、友善。

为什么中国人特别喜欢“我思故我在”这句话？因为，传统中国文化是自我中心主义的。中国人将自己想象为天下的中心。这就是“家天下”情结。由于长期处于远东之偏，受到外围异质文明的侵扰，所以形成了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”的思维定式。

尽管“改开”打开了国门，互联网链接了整个世界（实际上中国的网络是国内局域网），但中国人的思维仍然停留在前现代，而且，并未形成自我意识。因为真正的自我意识，是追随着世界的敞开而改变的。二战之后，西方对自身文明进行了强烈的反省。这就是后现代的他者哲学。

看到“他者”这两个字，不要犯怵！“他者”(the other)和“自我”(Self)是两个相对的概念。“我”之外的人和事物，都是“他者”。我们要认识世界，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和他们打交道。而且，二战后的国际秩序，是建立在下面这两个基础认识之上的：人是目的；民族平等。实际上，民族平等的哲学基础仍然是人人平等。因此，当今世界的哲学基础就是一个字：人。他者与我，是平等的、平行的。而他者哲学则告诉我们：他者高于我，没有他者的存在，我的存在就不可能。

他者哲学，是由列维纳斯和德里达等人发展出来的理论。他们想彻底颠覆西方的以“自我”为中心的形而上学传统。“他者的存在本身就是伦理”，列维纳斯说，他者是一种绝对不能纳入我们自身之中的存在；纳入我们自身之中，就意味着他者消失，而变成“我”。

他者消失，变成“我”！这一景观如今正在中国人身上普遍上演。互联网不仅没有让国人意识到他者的优先性，反而让很多人盲目自信起来了。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文明成果，都是自己真正拥有的。殊不知，在这个高度互联的世界，无处不在显示：“我”的存在，无处不依赖于他者！但这个明显的事实，却因为互联网的匿名性，而被轻松地抹掉了。

仿佛，只有断网，我们才能痛苦地意识到：原来，“我”离不开他者。正是他者的存在，“我”的生命才如此丰富多彩与自由。“我”从他者那里获得了新的宗教、文化和语言，新的生命。正如这些名言所示：“只懂一种宗教，就不懂宗教。”“只懂一种文化，就不懂文化。”“只懂一种语言，就不懂语言。”而不识“他者”、拒绝“他者”，则意味着“他者的消失”。他者的消失，会导向一种自我毁灭。这一点，我们可以从德国新锐哲学家韩炳哲《他者的消失》一书中得到启示。

他者（der Andere）的时代已然逝去。那神秘的、诱惑的、爱欲的（Eros）、渴望的、地狱般的、痛苦的他者就此消失。如今，他者的否定性让位于同者（der Gleiche）的肯定性。同质化的扩散形成病理变化，对社会体（Sozialkörper）造成侵害。

互联网让肉身肥胖，让思维呆滞，因为互联网是不需要肉身在场的。但，这给那些素质本来就不高的人，提供了狂欢、毁灭的机会。例如，对战争的无耻享乐，对真理的无知嘲笑，都是因为他们不需要深度及其背后的历史和真相。尽管他者就在网络之中，但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去知道他者的存在。韩炳哲说：“暴力辩证法无处不在：拒绝他者否定性的体系，会引发自我毁灭动向。”但这些人要的，就是毁灭！

同质化是互联网时代的恐怖主义。同质化，意味着强迫他者跟自己一样，也意味着一切都可以用金钱、权力等同一种标尺来衡量。韩炳哲认为，“全球化的暴力也就是同质化的暴力，它摧毁他者、独特性以及不可比较之物的否定性，这一否定性妨碍信息、交际和资本的循环。”

韩炳哲说：“他者的消失触发了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毁灭过程，即自我毁灭（Selbstzerstörung）。”因此，当下哲学的任务，就是尽可能恢复人的深度。只有这样，才能重建一个欢迎他者的友善世界。